这个三月，时而太阳高照，时而春风拂面，时而细雨霏霏。柳条刚探出嫩黄的芽，正妩媚地扭动着细软的腰肢，一场微凉的细雨，便湿了它们的身，湿了路人的心，连我也跟着变得伤感起来。

此时的我，十分想念一个人，想念我只有在梦中才能见到的奶奶。

八年前，还记得在奶奶去世前一个周末，我回老家看望她，她躺在床上奄奄一息，父亲坐在床边，紧紧握着她的手，一遍一遍呼喊着“妈”。这一幕令我动容。我从父亲手中接过奶奶的手，小心地揉搓着，那双干枯的手还留有温热。我一遍又一遍地喊着“奶奶”，并对着她的耳朵说“娟娃儿回来看您了”。她的手好似动了一下，嘴唇也蠕动了一下，我相信她听到了我的呼喊声，可是再也没有气力回我的话。又过了两天，奶奶的手渐渐冷却，最终，生命定格在了八十四岁。

奶奶一生坎坷，经历了中年丧夫的悲痛，依然坚强乐观，独自拉扯大了六个子女。那个年代，子女多意味着劳力多，同时也面临着生活的种种艰难。父亲是家中长子，我是头孙。

在我们老家，有“爷爷奶奶喜欢头孙”之说。比如说，小时候，家长和街坊邻居都叫我“孟娟”或“娟子”，只有奶奶叫我“娟娃儿”，她叫得那样温柔，那样动听，那样“深入我心”。即使后来我成了家，有了自己的孩子，她依然那样叫我，从来没有改变过。小时候，奶奶烧火做饭时，会在灶灰里埋几个“洋芋果”，烧得金黄金黄，一边剥皮一边吹凉，喂到我嘴里；奶奶外出打猪草时，会给我摘许多好吃的野果子，洗得干干净净了递到我手上；奶奶上街卖菜时，会用卖菜换来的微薄收入买一根红丝带，回家扎到我头发上……

奶奶爱说，爱笑，爱热闹。只要听说哪里有活动，她一定会到场。以前过年街上耍龙灯、舞狮子、玩采莲船的人特别多，能从街这头玩到街那头，从张三家玩到李四家。奶奶每场都不会错过。她最喜欢看艺人演戏，偶尔也上去过把瘾，扮一回“采莲船”里面的“船娘子”。她头戴红红的花，身穿一袭漂亮的彩衣，两只手抓住“采莲船”的栏杆，在“艄公”的牵引下，在场子里来回“跑圆场”。面对围观者扔来的炸鞭，她丝毫没有害怕，反而笑嘻嘻的，在鞭炮声中跑得更加欢快。其实奶奶穿那套彩衣有些显胖，脸上化着潦草的妆，可是，我觉得她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。

随着年岁的增长，奶奶腿脚没有以前那么灵便，她不再去表演了，而是牵着我的手，跟着长长的队伍一路小跑，挤在人群里观看别人表演，时不时还教我唱几句台词：“小小船儿到此来，一贺喜来二贺财，三贺桃园三结义，四贺四季大发财……”唱到开心处，打几声响亮的哈哈，逗得我咯咯直笑。看戏的人为了烘托气氛，故意点鞭，或扔到“狮子”旁，或扔到“船娘子”脚下，或扔到人群中间，吓得人们四处躲避。这时奶奶一把将我拥入怀中，然后背过身，用双手捂住我的耳朵，嘴里说着：“娟娃儿莫怕，娟娃儿莫怕。”

就像是冥冥之中安排的一样，后来我进入文化部门工作，有了组织群演活动的机会。正月间，我陪着一群民间艺人在城区耍龙灯、舞狮子、玩采莲船，走街串巷拜新年。我走在长长的队伍里，看着那熟悉的“采莲船”，听着那熟悉的曲儿，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“船娘子”，那是我的奶奶吗？我赶忙伸出手去抓，抓住的却是冰冷的“船桨”。我随即醒悟，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。我知道，再也没有人牵我的手看戏了，再也没有人为我捂耳朵了，我也永远听不到那声“娟娃儿莫怕”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