彩旗飘扬，掌声雷动，随着交响乐的轰鸣，我被簇拥着登上花团锦簇的领奖台。今天，我将成为我国最年轻的“茅盾文学奖”获得者。耳闻声声祝贺，遥望绵绵远山，我不禁泪花点点…

“唉—”，父亲一声长叹惊醒了夜的酣梦，星星眨着眼睛四下里乱窜，月儿也慌忙躲进岩石的罅隙。哦，难道这些夜的使者也害怕庄稼人那沉重的叹息么？

我索性翻身坐起。偏屋里的灯还亮着。透过窗口，依稀可见父亲消瘦的身影，他正忙着编背篓，这些雇主预定的活计是必须按期完成的。山村的电压很不稳定，忽然亮起的灯光使我看清了父亲凝重的双眉，还有那透着几许焦急，几许愧疚，几许无奈的目光。上下翻飞的篾片哗哗地响着，那声叹息被过滤出来，径直流进我的心底，三年前那个不眠之夜顿时浮现在眼前：那一天，我家第一次摆下宴席。屋内屋外灯火通明，人声鼎沸，几个本家忙里忙外迎接客人。父亲满脸堆笑，吧嗒着旱烟叶子跑进跑出应和着客人们的祝贺。一向沉寂的夜晚不再悄无声息，早睡的乡亲们也一改往日的习惯，天刚擦黑就带着同样的话题一路喧嚷着来到我们家里，因为潘家的老大考上高中了，这一喜讯早已被暮归的喜鹊带到了大山的每一个旮旯。那天，从不喝酒的我被怂恿着喝了个酣醉，因为我享有小村第一高中生的殊荣。陶醉在喜悦的气氛里，只觉得斑驳的墙壁也成了绚丽的风景。那天，乡亲们醉了，大山醉了，骚动的夜晚也醉了。

往事如烟，三年时光弹指即逝。走出书山题海，站在人生十字路口回眸这段风平浪静的航程时，我才蓦然发现，父亲的双鬓已满披冰霜，而那当年大摆宴席的家也早已空空如也。

于是，再次回到大山时，我便开始留意那些自己曾引以为荣的山山水水。那山，群峰兀起，壁立千仞；那水，跌落生姿，九曲回肠。山山水水相谐相融，这里便成了一座浑然一体的金城汤池。一条断带似的小路飘忽在山间，它连接着山内山外两个不同的世界。多少个黎明，我披着晨雾走出山门；又有多少个黄昏，我踩着夕阳走进大山。然而，再次走进大山，心头总有一种沉重的感觉。看着那个空有四壁的家，我知道上大学这条最稳妥的出路已经不属于我。

今天早晨，当我对父亲说我不参加高考时，半响没有回音，只有两颗饱经沧桑的泪水重重地落在我的心上。我真后悔说出这样的话，本来父亲心里已够难受的了。乡邻们的流言蜚语已经很多，他们固执地认为既然出门读过书就不应该再回来，但我仅是一个高中生，可能马上扶摇直上，彻底摆脱黄土泥巴的束缚吗？我没想过要成名成家，高人一等，但我忘不了三年前被簇拥着的那份荣耀，忘不了自己“考上大学，为家乡人争口气”的豪言壮语，更忘不了父亲的殷切期盼。可是现实已经把我丢在了贫瘠的山中，我若固执己见，对于父母来说，这简直太残忍了…

起风了，夜的沉寂使我渐渐归于冷静。是啊，我们都不可能逃避现实，上帝也不会让人总交好运，那么我为什么要悲观失望呢？毕竟，我是山里第一个高中生，我就尽我所能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大山，让人们认识到文化知识的重要性，哪怕是一点点，谁能说这没有价值呢？而且，我还可以在耕耘的同时不断地学习，不但地充实自己。那时，脚下也该是一条坚实的大道了吧！

路，就在脚下。但路本身不会延伸，不断地延伸着的是走路人的脚。想到这里，我不由长长出了一口气。觉，是睡不成的了，既然今夜难眠，我何不与父亲共度这个不眠之夜呢？

我披衣下床，沏上一杯浓茶，走进父亲的房间。

1998年5月于保康二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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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辑：孙俐