说是城,其实不过弹丸之地。
这里曾是楚国的治辖,但楚国把城建在另处——百里外的丹阳,现名重阳。现在的城,是明朝设县时才有的。这一年,是1498年,距楚国灭亡已1700余年。即便是当年的丹阳城,楚时的痕迹也早已被时光抹得干干净净。
设县时为何不选丹阳为城呢?民间有一传说,说原是准备选丹阳,但城关这边也争,双方各不相让,首任知县苏惠和(四川遂宁人,远涉千里为官,交通险阻,殊为不易),见地方两派相争,就此和稀泥,说:那就各取相同数量的土称,哪边土重就定在哪里。“九斤城”自此在保康民间流传。
这位曾任过南宁学正的知县还有教育情结,亲自创办学宫,兴办县学,但很遗憾,没培养出秀才、举人之类有点儿名气的读书人,枉了这位丙午科举人的一片兴学之心。官民对其政声到是评价颇高,用了“刚敏有力”五字,字字见力道。
虽是一座小城,但却是很多乡下人梦寐以求见世面的地方。我很多祖辈、父辈,终老一生也没实现来城看一看的愿望。至于他们,听人说过,脑海中想象过,梦中游历过,就是脚步没能抵达。
我上高中时走进并结识这座城。当年,全县只有城里这一所高中,很幸运,我上了榜,于是,懵懵懂懂、惴惴不安地进了城。我是小心翼翼来的,甚至连走路都没有在乡下走得放肆和自在,因为,在这之前,我与这座城没有任何瓜葛,我试探性地在城里的水泥路上舒坦而快意地走着,比在乡下走磕磕绊绊的土路迅疾多了。有时,我却故意放慢脚步,怕城里人看我走路、听我说话给我贴上“乡下人”的标签,那样,会被讥笑和看不起。所以,我总是有意无意地收敛和隐忍。因为,我只是这座城的一个临时过客或一根浮萍,不知道自己会走向哪里,最终又会在哪里扎根。没想到,这一进,我就再也没有离开。我把我出生的乡下丢在了乡下,我背叛了它,毕业后,投入到城里的怀抱,并在这里娶妻生子,这是我进城前从没想到的。
因是山城,城的四周被山团团围着,城困在中央,动弹不得。城的地形像块扯长的麻布,又因一条河将麻布一分为二,当地人习惯称“河东”“河西”。与乡下比,城市只是稍稍开阔一点儿,人多一点儿,并没有想象中的繁华。
老城从东到西只有一条主路,看上去像麻布上绣的一条筋,贯通东西。南北方向的路有八九条之多,从城中直抵山脚,这样,城就像被刀切成一块一块紧挨着的豆腐。路,就是刀划拉过的痕迹。如果把主路看作血管,巷子就是毛细血管。有了这些毛细,整座城就像一张网,路、街、巷都在这张网上,一个巷子口就是一个焊接点,把整个城连缀起来,四通八达。
巷子大多短而窄,长以百十米为多,宽不过三米。也有稍长一点儿的,一眼望不到头,并非真长,因曲里拐弯,见不到另一端,因此看上去有古巷意韵,给人以神秘,好奇。外地人走到巷子口,举步踌躇,因不知巷子深浅,进退两难。
巷子里住的大多是老居民,有的甚至是“土著”。像我这样的外来人,大多住一层一层叠起来的楼房,每天按时上下班,周而复始,日子过得波澜不惊。巷子里的居民都散居,住着不超三层高的房子,房顶上有的盖的还是那种土烧瓦片,长满了瓦棕,给人以年代感。居民们活得好像颇自在,平时都安安静静的,听不到争吵声。他们似乎都不上班,以出租门面或做点儿小本生意养家糊口,自得其乐。
顺城巷是我每天上班的必经地,几十年来,变化不大。开发商在城的四周空旷处攻城略地,把一栋栋楼房盖到三十层以上,但对巷子,却束手无策,一则开发成本大,需拆迁、安置、补偿这些“土著”,寸土寸金,二则巷子无意中起了分割功能,经它一割,很少有连片的地块,听说要拆迁,“土著”们抵触情绪极大,开发商怕沾惹,只好悻悻作罢。天气晴朗时,站在山顶俯视城区,城被山围着,城中心被高楼围着,城就越发像个盆地,一个深陷的盆地,一个被层层围困的盆地。如果有人唱几句楚歌,一定会有项羽“四面楚歌”的沧桑。
从古至今,谋生都是艰难的,巷子里的人家也是如此。他们做的都是小本生意,本钱小,货也不多,零零散散。因门面费用省了,一家人里,选一二闲人坐店守着,顾客多是老主户,每天多少有点收入,很少听他们叹息生意难做,门店也因此一年又一年地撑下来。
各家生意大多不同,租书的,炸油条的,理发的,补鞋的,卖瓜子的,做衣服的……都是生活离不了的小营生,没有大顾主,靠的是细水长流。有的店面虽小,看不上眼,但却是一些老店,有的几代人坚持做着营生,守着祖传的技艺不丢,颇有传承的意味儿。
时代的潮流总是向前,有些营生渐渐式微,如修伞的,打铁的,砸铁皮的,扎风筝的,都是手艺活儿,有的甚至是体力活儿。过去,走几步就能见到一家,这些营生,我上高中时还有,有的甚至生意不错,我们常约了去看热闹,现在几乎绝迹。顺应而变的,添了一些新营生:开药店的,开麻将馆的,卖花卉的,卖冥币的,美容美甲的,洗衣熨衣的,推拿按摩的,烧肉剁骨的,卤肉卤菜的……但凡能来钱的,几乎不缺。每日开张,巷子里南来北往选购的,无事闲逛溜达的,川流不息,人声鼎沸。
也有寂静的时候。夏日清晨或傍晚,有老人依门而坐,静静地看门前的行人。有人手执一扇,端把小椅,坐在过道,扇风纳凉。也有三五闲人,围着下象棋,执子的,看棋的,起哄的,静中带闹,快活异常。冬日,有人静坐墙脚晒太阳,慵懒困乏,昏昏欲睡。有年长一些的,打罢上大人牌后,三五散去,回来蹲在檐下,窸窸窣窣支起小火炉,添把细柴,炊烟袅袅,顿时,巷子里的烟火随着炊烟氤氲开去,于是,无意中记下了这句:人间烟火气,巷子岁月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