冬天，怀念一场雪

那是一场快意的雪。它下在很多年以前，纷纷扬扬在回忆中。

下雪前的几日，是这样的——

冬风用尽力气，摇落了它力所能及的一切枯叶。萧瑟的树顶上，仅存那颤巍巍的几片卷曲的叶子。不需风的鼓吹，它也随时会在人的注视中忽地坠落下来。落在干冷冰凉的地面，或是投入枯草那冷冷的怀抱。

铅灰色的云在头顶大片大片地飘浮着，厚实，密集，像居无定所的流浪汉。很快，东游四荡的云都集结在一起了，在天际形成固若金汤的黑云，更厚实，更凝重。使人的心一点点沉下去，沉下去。但浮起来的却是一丝飘渺的幻想：要下雪了吗？

即使有太阳，那太阳也只是发出弱弱的白光，像谁恶作剧般画上去的一样，毫无热度。不能给地上仰望它的人带来哪怕一丝儿温暖的慰藉。

这样的天气里，不论有无冬风的踪迹，只要出门，你都会下意识地把自己裹成一只肥笨的企鹅。呼出的一团接一团白气，很快隐没在冷飕飕的空气里。这时你的心会在一阵接一阵的寒冷瑟缩中企盼：与其这样日复一日地冷下去，不如索性痛快下场雪吧！

终于，更凛冽的风呼啸而来，酝酿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气。那寒气，凛冽如刀。带着横扫千军的戾气，仿佛要把天地间的一切，统统冻住。包括暗沉的天乌青的云，包括瑟缩静默的群山，包括冷绿的树干枯的树，包括枯黄的草脆弱的草，也包括寒浅的小溪几近干涸的河流，甚至包括大大小小的石头，冷得成为冰凉的铁块。当然，还有缩着脖子，笼着手，在风中低着头跌跌撞撞的路人。于是，全世界是一片山寒水瘦，万木凋寒，怨声载道的景象。浩浩荡荡地左冲右撞，呜呜作响的风，俨然成了这个世界的主宰。

这样的天气迫使人蛰伏在家。靠在炉火边，听着木柴辟里啪啦地欢快燃烧，阵阵热气让人昏昏欲睡。黄昏时分，隔着窗玻璃，听风的骨节把玻璃敲打得嘭嘭作响，看窗外苍黄的天空下，一切都在风的号令下，了无生机地无力狂舞，近乎颠狂的舞者。你的心中是会油然升腾起一股事不关己的喜悦与欢欣来的。因为，快要下雪了！“晚来天欲雪，能饮一杯无？”约三五知己，围炉夜话，喝点炉子边温着的不太烈的热酒，就着炉上咕噜咕噜煮得热气直冒的火锅，吃得大汗淋漓，喝得热血沸腾，脑袋慢慢变得空空荡荡，实在是一桩酣畅淋漓的快事！仿佛窗外的风也好，雪也好，都是无关紧要的。

是夜，钻进暖融融的被子，听见冬风如困兽般，仍在漆黑深沉的夜晚徘徊。心中就怀着一种预知明天有雪的欢喜，悄然入梦了。梦里的雪，都是香甜清芬的，如一场纷飞的花瓣雨。

清晨，一睁眼，便感觉这天跟以往大不相同：透过窗帘，分明觉得外面格外白，格外亮，格外静。不掀窗帘也知，雪终于在听得见，听不见的千呼万唤中闪亮登场了！外面的雪让这个清晨变得不同凡响，闪闪发光。白亮亮的雪光映得室内格亮白，让人忽然间成了只春天来临的鸟儿。雪像一台巨大的消音器，将往日的一切声音都过滤得干净，天地间只剩一片肃穆得让人屏气凝神的宁静。

这时，你无论如何也不会贪恋温暖的被窝的。雪，已如约而至。你，还有什么理由不去拥抱它，迎接它呢？当你欢喜地推开门时，天地间那片纯然一色，上下一白的景象虽是意料中，也仍会让你喜出望外。

雪，还在若无其事地下着，仿佛它全然不知一夜间它的赫赫功绩。它像一位手艺纯熟的匠人，明明已弹了一层又一层厚厚的棉絮，仍是停不下来，固执地炫耀自己的手艺。它像白蝴蝶在飞舞，像白色的碎纸片在飞扬？还是像无数的雪精灵前赴后继地投向大地的怀抱？任何比方都显得苍白俗套了，跟它们飘舞的曼妙姿态比起来。

天空，明净得好像是一片被雪边落下边用力擦拭的镜子，亮得又仿佛换了一片天。空气，清冽中带着一股陌生的冰冷气息，但还是让人忍不住要深呼吸几口。那种沁入心、脾、肺及每个毛孔的凉意，让人边不由自主地打寒噤，边忍不住畅快地笑出声来。

远山，被白雪覆盖，丰腴了一些，有些褶皱还有树与石的浅淡灰黑色痕迹。河流，除了那一道潺潺奔流的绿水以外，河床、河岸、河堤都被白雪控制封锁了。积雪的静默，与水流的灵动，勾勒出了一片别样的静谧。

这样大快人心的雪，让人觉得眼前的每一片都是亲切的，脚下的每一片都是珍贵的。头顶着飞雪，脚踏着积雪，朝前走。湿润凉沁的风中，雪花簌簌地飞落，脚下松软而有韧性的积雪传来嘎吱嘎吱的声响，像雪们忍俊不禁的笑声。这时，哪怕你只是在没有方向的自由行走，心也是沉静的，如皑皑白雪一般。更是欣悦的，如雪松深处吱吱喳喳欢叫的鸟儿。

麻雀，不惧飞雪里的风寒。它们在雪地里蹦蹦跳跳着觅食，一群一群的，一片一片的。遥看，像大雪饼上撒下的许多芝麻粒儿。有时，在打着旋儿的风里，它们忽地扑愣愣飞起来，瞪着嘀溜溜的小眼睛，叽叽喳喳，吵吵闹闹，也不知是没觅到食，还是在半空中评判雪的厚度。反正，它们在风雪连天的日子里，让雪下得亳不寂寞，盎然的生机如杂花生树。

当然，这样的日子不怕冷的除了麻雀，还有孩子。他们跑出来，在雪地里尖叫、大笑，飞跑，高兴得忘乎所以，仿佛这雪是上天送给他们的礼物(谁说不是呢？)。抓一把雪，用舌尖去尝尝它的味道，硬说雪是甜的，引得一群孩子都咯咯笑着尝一尝。堆一个笑眯眯的雪人，左看右看，最后纷纷把自己的围巾、帽子解下来给他戴上。摘下帽子的脑袋，一个个冒着腾腾的热气。打一场热闹的雪仗，雪团在孩子们之间嗖嗖地飞来飞去，偶尔会钻进某个孩子的颈脖，便倏地化为一小股冷冷的水流，与孩子的热汗融为一体了。

茫茫的雪野里，跳跃着一串串杂乱的脚印，也飘扬着一片片快乐的笑声，像春天的鸟鸣，夏天的清风。它们给清冷寂寥的天地，带来了无限的欢悦，以及如雪花般密密匝匝的小幸福。

这样的好雪，在许多年前，一场接一场的下，像悬念与高潮迭起的多幕剧，让人乐此不疲，直到下到过年时，我们便在满世界白雪的背景里，贴对联，挂灯笼，过一个白雪红灯的年。那时，我们常常在拜年时，苦于出了门找不到路，因为一切都被深深的积雪默默掩埋了，但我们还是会欢喜地探路前行。那时，我们常常围坐在火边，笑着畅谈这一年的风调雨顺，笑脸被熊熊火光映照得红彤彤。

这样的好雪，在雾霾阴魂不散的这个冬天，你是不是心心念念着？你是不是和我一样，正痴痴地怀想这场雪，就像怀念一个历史湮远的年代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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